张帅:桐花

桐 花文/张 帅
日头很毒,像一头喷着火焰的巨兽卧在天边。几只知了趴在老榆树的树梢上有气无力地叫着,叫的人心烦意乱。
桐花!桐花!快出来,我们一起去跳皮筋!我在桐花家破旧的院墙外跳着脚大叫,两扇木门被我拍的啪啪响。
哎,仙仙你先等我一会儿!我把猪给喂了就去,桐花细细的嗓音在院子里响起,随之是“啰啰啰”的叫猪声,再然后是猪们哼哼唧唧一拥而上的声音。
等了好一会儿,还不见桐花出来。桐花!桐花!我又扯着嗓子大叫。
“吱呀”一声,门开了,桐花蹑手蹑脚走出来。
桐花,你怎么磨蹭到现在啊!害我等你那么久,我埋怨道。
奶奶说家里的活必须全干完才能出来玩儿。桐花扑闪着两只大大的眼睛,脏污的小脸上溅上了星星点点的猪食,两只小手在脏的看不出颜色的罩衣上使劲擦了擦。
得赶快些,珍珍她们可能都玩到第三关了呢,我拉着桐花的手飞奔。
桐花长了双又长又直的腿,身体灵活的像个小鹿,弹跳腾挪间,我们队很快就追上了珍珍的队。
桐花,你真棒!以后跳皮筋我就和你一个队,谁也不准跟我抢!我冲桐花喊。
桐花汗津津的小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,两根又黄又细的小辫在后背跳来跳去。
珍珍,回家吃午饭啦。珍珍的妈,大嗓门的翠婶子扭动着肥胖的身躯一摇一摆走了过来。
哎呀呀,你这死妮子,怎么还跟桐花玩啊!她一出生就害死了她妈,是扫帚星托生的娃。你瞅瞅她都脏成啥样啦,少跟这没娘的娃一起玩!说不定身上有虱子呢。翠婶子强行拉走了珍珍。
桐花刚还高高昂起的小脑袋一下子就垂了下去,她怯怯地对翠婶子说:我不是扫帚星,我身上没虱子,我奶奶经常给我洗澡的。
桐花,你奶奶都瞎成那样了还能给你洗澡?哄谁呢,我可听说你爸快去外地给人家当上门女婿了,到时可就不要你喽。翠婶子从鼻孔里哼了一声,拉着珍珍走远了。
桐花,别理她!翠婶子就是嘴臭,你爸不会去给别人当上门女婿的,他会永远守着你的。我劝着桐花,只希望她不要把翠婶子的话听进心里去。
可是,我的安慰非但没起到任何作用,反而把桐花的眼泪引了出来。
大颗大颗的泪珠从那亮亮的眼睛里滚落出来,流过那脏污的小脸,又流到短小破旧的罩衣上,把衣裳洇湿了一大片。
我惊慌地用手去帮桐花抹眼泪,却发现越抹越多,那源源不断涌出的眼泪像一条小溪,汩汩而下。
桐花,你别哭了,要是你爸爸不要你了,你就去我家,我爷爷奶奶和我爸妈都会待你好的。话一出口,我就知道说错了,因为桐花的眼泪流的更凶了。
她并没有哭出声,连轻微的抽噎也没有,就那样站在那里不出声的流泪。我的眼泪也慢慢地涌了出来,终于,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。
妈妈来了,我如同见了救星一般直嚷嚷:妈,让桐花去咱家吧,做我的妹妹。
妈妈瞧了瞧桐花,深深叹了口气,伸手帮她理了理杂乱的头发,爱怜地说,好孩子,跟我回家吃午饭吧,吃完给你奶奶也端一碗回去。
妈妈给桐花盛了一大碗捞面条,还把菜盘里不多的几块肉全挑到了她的碗里。
吃饱了吗?桐花,妈妈问道。
桐花摇了摇头,犹豫了下,又点了点头。妈妈给她的碗里添饭,桐花伸手去接,一双布满伤痕的老榆树皮一般的小手落在了妈妈的视线里。妈妈的眼睛立马就红了。
可怜的孩子,真是造孽啊。奶奶说着,背过身去,拿袖子擦了擦眼睛。爸爸的眼睛也红了,转身回了屋。
没娘的孩子,苦啊!奶奶抚了抚桐花的小脑袋。
奶奶,我不苦,我有妈妈,我妈妈就躺在南坡的荒地里,我心里难过时,就会去南坡找妈妈。桐花认真地说。
奶奶和妈妈听的眼泪留下来了。
妈妈帮桐花洗了脸,给她重新梳了小辫,又给她换上了我的花罩衣。
目送桐花走远,我问妈妈为什么不可以留下桐花,妈妈望了望身后蹒跚学步的妹妹和襁褓里的小弟弟,轻轻叹了口气。
我们上学了。
桐花,你怎么又迟到!老师皱着眉,桐花低着头,双手绞着衣角不做声。
老师,桐花的爸爸去给人家当上门女婿了,她奶奶是个瞎子,桐花每天需要干很多活!珍珍大声说。
老师愣了愣,一语不发地走了。
桐花还是会迟到,但老师再也没有批评过她。
桐花,我家人给我邮的牛肉干,太多了我吃不完,你拿回家吃吧。老师把一大袋牛肉干塞到桐花手里。
桐花接过袋子,放到鼻子底下深深地嗅了嗅,小心翼翼拈出一块,用舌头舔了舔,惊喜地说,原来牛肉干是这个味道啊,好香啊。老师别过头去,假装看教室旁边的柳树。
我们要小学毕业了。我想和桐花上一个初中。
桐花的爸爸不肯供她读书了,她要照顾她的瞎奶奶,还要喂猪喂鸡。珍珍一边说,一边冲我做着鬼脸。
你胡说!桐花成绩那么好,怎么可能不上初中?我气愤地冲珍珍大喊。
桐花终究还是没有上初中,哪怕老师去她家好几次,哪怕老师说可以垫付学费,她的大伯和叔叔只说她需要照顾瞎了的奶奶,需要喂猪喂鸡,需要干农活不能上学。
我和珍珍上了镇上的中学,住校,一周回家一次。
每次我和珍珍去找桐花,她不是在剁猪草就是在喂鸡喂鸭,她奶奶已经全瞎了,卧床不起,全靠桐花照料。
岁月流逝,桐花长成了个大姑娘。我们都长大了。
初二那年暑假,我刚放下行李就要去找桐花,妈妈拦住了我。
仙仙,桐花她……妈妈欲言又止。
桐花怎么了?桐花怎么了?我着急的扯着妈妈问。
桐花的腿摔断了,被她二姨接走养伤了。奶奶不忍心看我着急,无奈地说。
怎么会摔断腿?她为啥会摔断腿啊!我急得快要哭出来了。妈妈没有说话,只是叹气。
刘柱家大儿子真不是个东西,前几天天热,桐花在屋顶上睡觉,那个小混蛋就找了把梯子爬上屋顶去欺负桐花,桐花一急从屋顶上跳了下来,把腿给摔断了。真不知道她爸爸咋想的,闺女被人欺负,当爹的竟然不闻不问。爸爸气愤地说着,一拳砸在了墙壁上。
妈妈看了看我,冲爸爸摇了摇头,爸爸不再往下说了。
三个月后,桐花的腿养好了,我去找桐花,她没有像以往那样追着我询问学校上学的情形,也没有向我讨要用过的课本。她开始躲着我了。
初中毕业那年,我和桐花都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。
桐花背着药桶去地里给棉花打药时,村口那些叼着烟卷闲坐的男人会从头把她看到脚,然后说,这妮儿可以嫁人了。桐花听到了,回头狠狠地呸了一声。
快过年时,天气异常的冷,桐花那个在床上瘫了五六年的奶奶没熬住,去了。
桐花的二姨想把她接走,桐花拒绝了。妈妈想让她去我家,她也拒绝了。桐花说,她哪里也不去,要守着躺在南坡的妈妈。
我家的母狗生了一窝小狗崽,妈妈给桐花送去了最壮的那条小黑狗,桐花非常喜欢,给它取名石头。桐花无论去哪里都带着石头,把石头养的高大肥壮。有了石头,村里那些不怀好意的男人多少有了些忌惮,轻易不敢上门。
半年后,桐花的爸爸回来了,要带她走。桐花高兴极了,逢人便说爸爸回来看她了,要带她一起走。我虽然心有不舍,却也知道那是她最好的归宿。
桐花把石头放到了我家,又去南坡妈妈的坟前磕了几个头,依依不舍的离开了村庄。
好歹是跟着亲爹,也总算是有个家了。妈妈宽慰着我,也宽慰着自己。
我们所有人都为桐花松了口气,以为她以后的人生一定会平安顺遂。
可仅仅一天后的深夜,桐花突然回来了。
她先敲了我家的门,妈妈刚打开门,桐花便一头扎进了妈妈的怀里。
哪里有什么舐犊情深,哪里有什么父女亲情。桐花的爸爸收了人家的礼金,要把她嫁给一个比她大三十岁的瘸子男人。
桐花半路装病,才逃了出来。
桐花带着石头再次住进了老宅子里。
三年后,有人给桐花说了门亲事,是外县的。妈妈和桐花的二姨去了一趟,说那家人还不错,会待桐花好的。小伙子是个电工,为人厚道老实,很是同情桐花的遭遇,一再跟妈妈还有桐花的二姨保证,会一辈子对桐花好。
桐花出嫁那天,石头在婚车前绕来绕去,叼着桐花的衣角不肯放。小伙子先把桐花抱上了婚车,一转身又抱起了石头,喜气洋洋上了婚车。我分明看见桐花的嘴角扬了起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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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简介:张帅,女,河南人,硕士研究生学历,从事教育工作,热爱文学与写作。愿,以文字为媒介,结识天下文友,阅尽天下美文,乃,我心夙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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